日前,湖南留守女孩钟芳蓉填报北大考古专业的事情,让一向“冷门”的考古学“火出了圈”,虽然被不少网友质疑“没钱途”,但包括樊锦诗在内的多位考古界前辈纷纷发声“撑她”,瞬间让钟芳蓉成为考古界的“团宠”。
考古学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专业?有着怎样的学科魅力?近日,本报记者专访了中国考古界的另一位“大咖”霍巍——中国著名考古学者,四川大学杰出教授、博士生导师,全国模范教师,教育部长江学者,用自己的求学经历和考古传奇揭开考古学的神秘面纱。
霍巍
“马拉山口正修水渠,那儿有一块刻着汉字的石头,你们快去看看,有没有价值,不然可炸啦!”
西藏吉隆县宗喀乡乡长罗桑的一句话,让霍巍一扫初到高原的不适和疲惫,顿时兴奋起来。他隐约感觉到,这块在中国和尼泊尔边境上的“汉字石”,一定“不简单”。
1990年5月,四川大学考古系青年教师霍巍和李永宪,到西藏参加第二次全国文物普查,他们被派往日喀则地区最南部的吉隆县,在苦苦寻访文物线索时,一块“神石”如从天降,让霍巍叩开了西藏考古新发现的“大门”。
高耸的崖壁下,一通黑黢黢的摩崖石刻碑铭依山而立,因为被当地藏族群众视为圣物,表面涂满厚厚一层酥油。当霍巍靠近石刻,发现下部已经残损,铭刻文字更是漶漫不清。
考古队员就地用喷火灯烧起开水,兑化了一袋洗衣粉,开始洗刷碑面的酥油。碑刻的底子渐渐露了出来,霍巍的手有些颤抖:碑额上,“大唐天竺使出铭”一排五厘米见方的篆书榜题赫然入目。
“嗬!难道是一块唐碑?!”霍巍心跳加快。
队员们压抑住内心的激动,加紧了清洗,碑身的正文也清晰地显现:“维大唐显庆三年,大唐驭天下之……”霍巍双眼瞪大:“显庆三年,即公元658年,这块碑竟然比举世闻名的‘唐蕃会盟碑’还早160多年!”
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清洗,石碑现存24行、约200多个文字全部展现在考古队员面前。碑文大意是:显庆三年,大唐国力强盛,高宗皇帝派遣“左骁卫长使”王玄策等“关内良家之子”十数人出使天竺。使团一路翻雪山、过栈道,经“小羊同之西”前往天竺。途径吉隆山口时,目睹山河之壮丽,感慨路途之艰辛,又联想到勒石燕然的旧事,认为非树碑无以记功德,非刻铭无以示威仪。于是,便有了这记载历史的遗迹。
大唐天竺使出铭局部
公元7世纪中叶,中西交通上出现了一条新的国际通道“(吐)蕃尼(婆罗)古道”,这条道路经拉萨越过喜马拉雅山进入加德满都谷地,再经泥婆罗首都而入印度。但长久以来,“蕃尼古道”仅存在于史料记载之中。
“这条路究竟在哪里?”霍巍一直在寻找。直到“大唐天竺使出铭”被发现,才证明了这条新路线的存在,同时明确了准确的出山位置,更让王玄策这一大唐外交的风云人物,从历史的长河中慢慢浮出水面。
“很多历史在没有被发现以前,就是一片空白。”说话间,如今年逾花甲的霍巍仍然难掩兴奋,满眼放光。西藏考古30年,白发不知不觉爬上了霍巍的双鬓,年岁日长,血压渐增,他笑称:“每次从高原下来,‘缓过劲儿’的时间越来越长。”
也是在这被霍巍感叹为“幸运”的30年中,他和“铁杆儿”队友李永宪,“一去高原数千里,俯身埋头便经年”。
从“大唐天竺使出铭”开始,史前的“细石器”,比文成公主历史更早的丝绸、茶叶,来自中原和中亚各地的青铜器、金银器、珠宝、香料……不断被探知、发现,它们褪去历史的风尘,将西藏的前尘往事娓娓道来,让神奇瑰丽、扑朔迷离的西藏文明,不再停留在“据说”、“相传”……
寻找“王玄策”
贞观二十二年(公元648年),长安城中一个叫王玄策的中年男子,正踌躇满志地清点随从、整理行装。受唐太宗李世民派遣,他将以正使身份出使天竺。四年前,他曾作为副使,随正使“卫尉寺丞”李义表,护送中印度戒日王使节回国。那是他第一次踏上印度次大陆的土地,天竺诸国异域风情和戒日王热情隆重的接待让他记忆犹新。
不料,当王玄策历经艰辛第二次到达中印度时,与唐朝修好的戒日王已死,权臣阿罗那顺篡位,并自立为王。阿罗那顺改变了与唐交好的策略,派兵袭击了大唐使团。王玄策与副使蒋师仁率众迎战,终因力量悬殊,寡不敌众,矢尽被俘,使团所携财物,也被悉数劫掠。
王玄策趁机逃脱,赶往吐蕃西部边境,以唐蕃“甥舅之国”的名义,征招尼婆罗国(今尼泊尔)7000骑兵和吐蕃1200人精锐甲兵,掉头攻打阿罗那顺,大破中天竺军队,并将俘虏的阿罗那顺押解回长安。据考证,伫立在唐太宗昭陵前的十四国君长石像,其中一尊便是阿罗那顺。
今天,史学界以外所知的王玄策,大多源于日本作家田中芳树的《天竺热风录》,这本奇幻小说以王玄策出使天竺的历史为蓝本,用丰富的想象力,细致描写了天竺的人文风物和蕃尼联军大战阿罗那顺的宏大场面,引发了不少读者对这段历史的关注。
漫画版《天竺热风录》中的王玄策
然而,中国史书对王玄策的记载极少,新、旧《唐书》皆未为其立传,王玄策所著《中天竺国行记》一书也已散佚,仅存的一些文字片段,散见于《法苑珠林》等几部佛教书籍中。王玄策这个“孤胆使节”,湮没在了历史的尘埃之中。
背靠巍峨的喜马拉雅雪山,王玄策统领尼婆罗、吐蕃联军,策马驰骋在恒河平原……这样的画面,曾一次次在霍巍的脑海中浮现,在他的胸中激荡。
在交通并不便利的唐代,王玄策是如何纵横来往于大唐、吐蕃、尼婆罗、天竺诸国的?他行走的是哪一条路线?他数度出使天竺,是否遗留下蛛丝马迹?疑问,久久萦绕在在霍巍心间。
1978年,21岁的霍巍考入四川大学。那年,川大考古系在云南的招生计划归口到了历史系,填报历史系的霍巍,阴差阳错到了考古系。在此之前,他曾是中缅边境某部队的一名边防战士,从军的经历让霍巍对战争史和相关的历史人物充满兴趣。
霍巍在川大读书时,可谓大师云集,“群星璀璨”。当时,川大考古系授课教师大多有历史学、人类学、民族学等学科背景,其治学主张把考古材料置于历史环境之中,更要把历史学、人类学等学科研究方法运用到考古学中。
教授中国西南考古课程的童恩正老师让霍巍至今难忘。课堂上,童老师不仅运用大量民族学、人类学理论分析考古实例,语言更是生动华美。
“用‘华美’这个词,真是一点也不为过!”霍巍说,也许很难想象,童先生还是一个科幻小说作家,他的代表作《珊瑚岛上的死光》、《古峡迷雾》曾开启了一代青少年对考古的遐想。
至今,霍巍还能清晰地记得,童恩正讲述案例时的神情和语态,“画面感极强,扣人心弦、引人入胜……”
“没有想象力的考古学是没有灵魂的。”敢于想象、大胆假设、科学求证,霍巍没有想到,自己老师别具一格的讲课风格和治学理念,多年后,竟成为他学术追求的动力源泉。
1990年,第二次全国文物普查在全国各地展开,西藏自治区缺少专业考古力量,向全国借调人手,四川大学考古系派出霍巍和李永宪两位教师赴藏支援,那年,他俩刚刚33岁。
霍巍讲起第一次进藏时的情景,也颇具“画面感”。他和李永宪在成都一家“苍蝇馆子”点了两份肥美的“粉蒸肉”,“认真地”吃罢,便对李永宪说“走!”。
30年前的霍巍(右)和李永宪
这一声“走”,颇有些“风萧萧兮”的意味。对于西藏之行,霍巍除了“彻夜难眠”的兴奋和激动,如履薄冰之感也如影随形。西藏是考古领域的一片“处女地”,“怎么去做工作,结果会怎样,谁的心里也没底。”
被派往日喀则地区的路途中,霍巍极尽脑力,联想他所知的关于西藏历史的一切,王玄策这个令人“荡气回肠”的名字,再一次浮现出来。在吉隆县寻访文物线索时,霍巍在心中预设了一个关于王玄策的“主题”,逢人便问“有没有见到过刻着汉字的东西?”
冥冥之中,霍巍有一种预感,“一定能找到王玄策!”
“直到‘大唐天竺使出铭’中‘大唐’两个露出来的时候,那种预感越来越强烈。”
“果然,王玄策的名字也跟着出来了。”
“牧女献糜”与“牧女引路”
结束日喀则地区的文物普查之后,1991年,霍巍与李永宪“转战”山南地区,1992年又“开拔”阿里地区。三年时间,俩人的足迹已遍布大半个西藏。
田野考古工作,风餐露宿,是公认的“苦活”。高原考古,更是“苦中之苦”,苦到什么程度呢?高原上物资供应不足,霍巍常常是晚上煮一锅面条,舍不得吃完,第二天早上热剩下的半锅当早餐。
一次,他特别想吃萝卜,找来找去,发现只有当地产的“藏萝卜”。他便买了两个,放进高压锅里炖了一个多小时,拿出来用刀切,铿铿作响。
霍巍苦笑道:“我的天,这是世界上最硬的萝卜!”
“对付”生活之苦,唯有心态的达观。
有一回,考察队的车陷在河道中,形势危急,坐在副驾驶李永宪第一时间抢出了装相机的包,里面全是调查的一手资料。坐在后排的霍巍至今还笑着埋怨,“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抢救我!”
霍巍和李永宪抢救落水的考查资料
1992年,西藏自治区文物普查工作即将告一段落。本是“苦日子”的终点,但又一个意外的发现,让霍巍的人生和西藏考古紧紧联系在一起。
石窟寺是佛教最古老的建筑形式之一,信徒开凿岩窟、雕塑佛像,以供礼拜和僧侣修行、居住。随着佛教东渐,石窟寺也随着僧侣东行的脚步传至中国。据考证,中国开凿石窟约始于公元3世纪,兴盛于5-8世纪,最晚的延及明清。
通过对不同时代、不同地域的石窟形制以及造像差异进行对比研究,考古学家发现,5世纪晚期以前,中原北方石窟受到新疆的影响,可能与佛教艺术自西向东传播有关。5世纪晚期以来,佛教窟龛在新疆以东逐渐形成“本土化”特点,但其发展演变又不同程度地受到主流文化的影响。
“从新疆到北方,再到南方,如果把各地的石窟联系起来,就会惊讶的发现,石窟的发展史,就是一部中国古代交通发展史、一部文化交流史。”让霍巍感到疑惑的是,西藏自古以来佛教兴盛,可这一地区除了分布广泛的摩崖龛像,几乎没有一座大型的石窟。
有学者甚至下了定论:“西藏没有石窟寺!”
霍巍把这种现象称为中国佛教石窟发展“链条”上“缺失的一环”。在寻访文物的时候,他如同寻找“王玄策”一样,刻意留意着,“有没有见过有画的山洞?”但得到的,几乎都是否定的回答。
阿里地区札达县托林镇东嘎村和皮央村,象泉河谷附近两个闭塞的小村庄,这里曾是古格王朝盛极一时的宗教和文化重地。1992年6月的一天下午,霍巍结束了在皮央村的调查,在返回东嘎村的路上,遇到了一个牧羊少女。
女孩向他们挥手,“我能搭你们的车么?”“当然,上车!”
“手勤、眼勤、脚勤、口勤”是考古人的“优良传统”,也是霍巍一直坚持的工作习惯。他见这个牧羊女能讲汉语,便问道:“你放羊的时候,有没有见过有画的山洞?”没想到,这个女孩肯定地点了点头,并答应为考古队带路。
霍巍喜出望外,跟着牧羊女来到一片断崖之下。“一抬头,好家伙,密密麻麻的洞窟,就像蜂巢一样。”
海拔4000多米的高原戈壁上,午后阳光的炙烤让人几近窒息。为了接近这些洞窟,又渴又饿的考古队员们,手拉手形成“人链”,在陡峭的崖壁缓缓移动。
当进入其中一个较大的洞窟时,霍巍震惊了:满目丹青!四壁满绘象征佛教宇宙观念的曼荼罗(坛城图),天然矿物颜料使得壁画历经千年而弥新,如同缀满珠宝的巨幅锦绣。窟顶是四套斗形藻井,这种模仿佛殿结构的“覆斗室”形制,普遍流行于隋唐时期开凿的洞窟之中。
中原风格的龙凤,波斯风格的双狮,克什米尔风格的神佛、菩萨……洞窟中的壁画的造型、绘制技法吸收多方艺术,而又浑然一体,青、蓝与绛红色调的猛烈碰撞,勾勒出一个既轻逸雅致,又朴拙厚重的佛国净土,让人联想到了龟兹克孜尔,想到了丝路敦煌……
皮央东嘎石窟中的曼荼罗壁画局部
石窟藻井局部
受多重文化影响的飞天形象
洞窟中的十一面观音形象
眼前的景象让考古队员们震撼、惊喜,全身如同走过微弱的电流,横扫倦意。大家马上投入工作,忙着测量、绘图,却没有注意到,为他们引路的牧羊女已经悄然离开。
后来,皮央东嘎石窟群在国内外引发轰动,虽然当时还无法判断其准确的开凿年代,但根据其创作风格推测,应当在古格王朝早期。
吐蕃末代赞普朗达玛对佛教采取禁绝措施,史称“朗达玛灭佛”,后来吐蕃崩溃,部分王室后裔逃亡阿里,于公元10世纪左右建立古格王朝。皮央东嘎石窟大约创建于此时,即学界所称的“藏传佛教后弘期”初期。在霍巍看来,如此宏大精美的石窟寺,没有相当的财力、人力,是不可能完成的。皮央东嘎石窟群的发现,不仅从侧面反映了古格王朝早期政治、经济、文化等情况,更补全了佛教艺术发展“链条中”重要的一环。
置身金碧辉煌的殿堂之中,人们甚至可以想象,一拨拨来自东亚、中亚、南亚等地的佛教僧侣、能工巧匠,带着虔诚的心,通过不同的通道,在阿里高原汇集,交流思想、碰撞智慧,焚膏继晷,将不同的文化付诸笔端、荟萃一堂。
重大的考古发现固然让人欣喜,而让霍巍念念不忘的,还有那个引路的牧羊女。3年、5年、10年……此后每一次到阿里,他都多方打听,苦苦追寻小女孩的下落,可惜始终没有结果。
为考古队开车的藏族司机深受感动,他劝解霍巍:“按照我们藏族人的说法,那女孩就是‘娜姆’,天女下凡!佛陀苦修时,有‘牧女献糜’,助他证悟得道。上天知道你们是来保护文物的,就派‘牧女引路’,这是缘分啊!”
霍巍释然了。如同考古工作一样,既需要“执著”,但怕的也是“执著”。
不少人印象中,考古如同近年来流行的“盗墓文学”一般,惊险、刺激,充满神秘。
但在霍巍看来,考古工作大多数时候都是平淡而琐碎的,“谁也不知道一铲子下去,到底能发现什么,偶然与必然,努力与运气,科学与探险,常常交互作用”,唯有抱着敬畏之心、平常之心,“但行好事”。
“人们只有了解了自己的根源,才能自信而坦荡地走向未来。”霍巍说,从这个角度看,考古学不仅还原着祖先的生活,更推演着社会的变迁、探索着我们前行的道路,“这也是这门学科的力量所在。”
走出中国特色的“考古路”
西藏考古三十年,霍巍一直都在寻“路”。尽管高原常常用稀薄的氧气、大雪封山、塌方、泥石流阻碍考古队员的脚步。
在被视为“生命禁区”的青藏高原,人类何时涉足?如何生存?高原文明的发展与演进,是否和世界其他地区有相似的历程?
这许许多多的“空白”和“秘密”,让霍巍魂牵梦萦,步履难停。
上世纪70年代,四川大学教授童恩正带领考古系76级学生开始进入西藏考古,他们于1979年发现了西藏第一个新石器时代人类村落遗址——卡若遗址,填补西藏史前历史的空白,同时也开辟了西藏考古这一专业领域。
在那之后,霍巍又举起“接力棒”,将西藏考古发展成为国内外高度关注的“显学”。
2013年夏天,霍巍和他的学生仝涛在印度河上游象泉河流域的西藏噶尔县调查时,发现一批公元3世纪左右的墓葬,他们认为这批遗址属于比古格王朝更为古老的象雄文明。
在汉文典籍中,象雄被称为“羊同”或“女国”,这个王国世世代代由女性执掌政权,以畜养牛马为业。藏文文献中记载,象雄疆域辽阔、国力强盛,是西藏本土宗教“雍仲本教”以及藏医药等文化的“源头”。古老的象雄文明被后来兴起的吐蕃所灭,但文献和传说中所述的象雄,大多无法从考古材料上来加以确认,留给后人一个又一个的历史谜团。
霍巍在西藏调查古代墓葬
8月是阿里高原的雨季,连绵的雨水让泥土格外酥松,一辆卡车行至当地人称为“穹隆”的地方,碾压过的路面陷下了一个大坑。
附近古鲁甲寺的僧侣帮忙把卡车抬出来,发现这个大坑底下竟然是一座墓葬。这一偶然的发现,引起霍巍团队的极大兴趣。
一清理,不得了!墓主人头戴黄金面具,浑身裹满丝绸,在头部附近的丝绸上,考古队员发现了“王侯”两个汉字。霍巍认为,带着汉字的丝绸,不可能是当地出产的,极有可能是中央王朝赠与当地贵族首领的礼物。
发现还在继续。考古人员在出土的一些铜器和木器内发现茶叶状的食物残渣。经检测,这些残渣的确是茶叶,碳十四测年距今1800年左右,成分与汉景帝阳陵中出土的茶叶完全一致。
“我们的历史书上写着,唐代文成公主入藏,第一次给西藏地区带去了茶叶。但在这次考古发掘中,却发现了汉晋时代的茶叶,比文成公主时代还要早几百年。”霍巍笑称,“这难道不是一种很奇妙的收获吗?”
在霍巍的考古人生中,这样的“奇妙收获”实在不少。当把越来越多的考古线索联系到一起,一个崭新的概念渐渐在他的头脑中建构起来。
“在皮央遗址,我们发现的一柄双圆柄首青铜短剑,与四川盐源出土的短剑类似,甚至三角形的纹样都是一致的;又如在拉萨出土的一柄铜镜,镜柄样式是西方的,但镜面纹饰在云贵高原出土的同类物品中多有发现。”在霍巍看来,青藏高原与中原内地,山河阻隔,没有贸易或人员交流,很难想象有这么多的“巧合”。
“过去人们讲到丝绸之路,往往想到的是北边的陆上丝路或者南边的海上丝路,似乎选择性的避开了青藏高原。青藏高原是封闭的吗?从考古发现的角度说,绝对不是!”霍巍谈到,西藏考古发现了充分的证据,证明“青藏高原丝绸之路”的存在,青藏高原自史前以来,便与外界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和交流。
“这条‘路’并不是特指‘某一条路’,而是一个网络,在不同历史时期、不同王朝统治的背景下,长期存在的东西方文化交流通道。”
“青藏高原丝绸之路”的提出,引发国内外学界的高度关注和肯定。但在霍巍的叙述中,这样的成果与川大考古系数十年来坚持的“学术道路”密不可分。
20世纪初期,西方现代考古学传入中国。西方理论主张以实物资料为主要研究对象,类型学、地层学为基本研究方法,但主要针对史前时期和没有文字记载的考古现象。
“中国是个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,不仅有着几千年连绵不绝的文化传统,更有着独特的文字和文献体系。”霍巍说,如何在西方考古学理论的基础上,走出一条具有中国特色的历史时期考古之路,是川大几代学人苦苦探寻的目标。
上世纪20年代,国学大师王国维在继承宋代金石学、乾嘉考据学的基础上,把传统金石文献的范围扩大到甲骨、简牍等地下出土材料,提出“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”,开创“二重证据法”,深刻影响了中国考古学的发展。
1937年,著名的人类学、历史学、民族学家冯汉骥受聘于四川大学历史系,成了川大考古“第一代”。冯汉骥对“二重证据法”十分推崇,在办学过程中,主张考古与文献并用、互相印证。
同为川大考古系泰斗的徐中舒,更是提出将考古学与民族学、民族史、民俗学等领域的研究结合起来,将“二重证据法”发展成为“多重证据法”。从此,重视文献成为川大考古学研究的一大特色。
霍巍深受“川大传统”的影响,所获如春风化雨,点滴在心。
霍巍的研究生导师张勋燎,是考古系的“第二代”。张勋燎主讲历史时期考古和考古目录学,一打开书本就讲方法论,讲历史时期的考古有什么特点、有什么材料、有什么方法解决问题。他告诫学生“事不孤起,必有其邻”,要用纵横联系的眼光看问题,把原本看似孤立的考古材料,摆回到它的历史背景当中去。在讲到具体案例时,张勋燎可以调动大量文献材料,运用‘朔望干支断代法’、‘地名、职官断代法’等十几种断代方法,解决若干时代问题,甚至可以把考古断代时间精准到年、月、日。
霍巍说,张老师的本事让他极为震撼,当年老师传授的方法,让他在日后的考古工作中受益匪浅,也成为了川大考古系的“传家宝”。
如今,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,川大考古系不断弥补在田野考古方面的短板,在山地考古、西南考古、道教考古、藏传佛教考古等领域独树一帜,形成了别具一格的中国历史时期考古理论和方法。
这过程中的酸甜苦辣,霍巍最能体会。
在他的学生时代,考古学界中有人“言必称西方”,弥漫着“做文献的不看考古,做考古的不看文献”的风气。“坚定不移,走自己的路!”张勋燎说话的神情和语气,至今深深印刻在霍巍的心里。
参考资料——
宿白《中国石窟寺研究》、四川大学报《川大教授霍巍、李永宪:我们与西藏考古的三十年》、霍巍《中国历史时期考古的时代使命》、四川大学明远考古文物社口述历史文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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